问：全球法律市场技术驱动变革，中国律师面临专业化、国际化、数字化挑战。未来五年，行业最核心发展方向是什么？技术革新将如何改变律师的工作边界和核心能力？
钟远人：未来五年，我感觉中国律师行业的发展，核心还是围绕着怎么更“专”、更“广”、更“巧”。“专”，是说专业领域必须钻得更深。现在案子越来越复杂，像数据合规、跨境投资、金融科技这些新领域，光懂法律条文不够了，还得懂背后的行业逻辑，成为真正懂行的法律专家。“广”，是指视野要更国际化。咱们的企业大步走出去，遇到的法律问题也是全球性的，这就要求我们律师也得有国际视野，熟悉不同国家的规则。至于“巧”，就是怎么用好新技术，比如人工智能。它能帮我们快速查找案例、整理文书，省下大量基础工作的时间，让我们能把精力集中在更需要专业判断和人性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技术再先进，也替代不了律师最核心的东西——对案件关键问题的精准把握、在法庭上的临场应变，还有和当事人之间那份基于信任的理解与沟通。说到底，法律服务的核心是人，技术是工具，帮助我们更好地服务于人。
问：在律师人数持续增长和公众对司法公信力需求提升的双重压力下，律师如何在追求业务效率的同时坚守职业伦理？实务中需要通过哪些具体行动落实“维护公平正义”的要求？
钟远人：案子越来越多，大家对律师的期望也越来越高，压力确实不小。但我觉得，效率再重要，也不能跑在正义前面，职业伦理是底线，更是生命线。具体怎么做？我的体会是：第一，程序上绝不能图省事。该调查取证的，时间再紧也要做扎实，哪怕多花几天，也要尽力把事实真相还原清楚。第二，对当事人一定要坦诚。不能为了接案子就拍胸脯打包票，要把法律的风险、案件的难点实实在在地讲清楚。就像我在山区做法律援助和担任村居法律顾问时，宁可少接几个案子，也要把每个咨询的人都讲明白，让他们知道法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第三，心里要装着社会责任。对经济困难的当事人，收费可以降低，但服务的质量、投入的精力一点都不能打折。让每个人，无论贫富，都能感受到法律的公平和律师的用心，这是我们这行的本分。
问：面对矛盾争议时，律师如何运用专业服务，在保障程序正义的同时实现良好的社会效果？
钟远人：处理矛盾冲突大的案子，律师其实扮演着一个微妙的角色。既要死磕程序正义，一丝不苟地保障当事人的每一项程序权利，比如申请排除非法证据、要求公正审理，因为这关系到结果的公平；同时，也要着眼大局，追求良好的社会效果。比如我参与协调过一些群体性的征地纠纷，一方面，我坚决依法为村民争取程序保障，让他们感受到法律是讲道理的；另一方面，我也会耐心地跟他们解释，程序正义不是故意刁难，而是为了让各方，包括政府，都在公平的规则下解决问题，最终目的是让大家能心平气和地回到谈判桌上来。法律不是冰冷的机器，好的律师，应该能在坚守法律规则的同时，用专业和智慧引导各方理性沟通，最终化解矛盾，实现“案结事了人和”，这才是真正的法治胜利。
问：在法律援助与乡村振兴深度融合背景下，律师在预防基层矛盾、助力法治化治理中可以发挥哪些具体作用？如何建立可持续的公益法律服务模式？
钟远人：在乡村，法律不是高高在上的条文，而是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工具。律师在这里能做的很多：一是预防矛盾。比如在村里培养一些“法律明白人”，教他们看懂合同里的门道，识别陷阱。二是化解老矛盾。驻点在乡镇，用乡亲们听得懂的话，用身边发生的真实案例去调解土地、山林这些积压已久的纠纷，把小火苗及时扑灭，别让它烧成大火。三是播撒法治的种子。比如在教堂里，用当地语言讲讲《土地承包法》、《婚姻法》，让信教群众明白，法律不是束缚，而是保护他们权益的守护神。要让这种公益法律服务长久做下去，光靠热情不够，关键得“扎下根”。可以推动律所和县里合作，建个固定的法援站；安排年轻律师轮流驻村锻炼；政府也可以购买一些基础的法律服务。这样既有专业力量支撑，又能真正融入乡土，让法治在乡村生根发芽。
问：基于您多年的从业经历，近年来法律行业最显著的变化和发展趋势是什么？这些变化对律师的职业素养和能力提出了哪些新要求？
钟远人：这些年法律行业变化很大，最突出的感受是法治环境越来越好了，大家对法律的信任和依赖明显增强。司法改革不断深化，像庭审实质化、强调证据这些原则都落到了实处。同时，经济社会越来越复杂，企业和个人遇到的法律问题也更多样、更专业了，比如金融、互联网、数据安全这些新兴领域。这对我们律师的要求自然就更高了，不能光懂法律条文，还得懂相关行业的门道，服务得更精细、更专业。说到底，律师的核心价值没变，就是靠扎实的专业功底，在每一个案件中去维护公平正义。现在还得加上一点，要善于学习和运用新技术工具辅助工作，并且要有更开阔的视野，因为我们的法律服务对象也越来越国际化了。
问：您代理了六盘水女企业家马某某伊案。最初基于何种考虑接手？检察机关最终作出“不起诉”决定，您如何评价此结果？它体现了怎样的司法理念？
钟远人：马某某伊是在2023年11月27日被六盘水水城警方刑事拘留。12月初，据其家属介绍马因多年前的政府工程工程款被拖欠，一直向上级部门反映，近一两年又聘请了北京、昆明等地的律师团队，代理诉讼、执行，前些年惹怒了有些人，才引祸而至，希望我能担任她的辩护人。我12月6日接受委托，12月9日即去六盘水市第二看守所会见她，有趣的是在会见室，我一见到她，介绍我个人身份时才讲“我是钟”时是，她就打断了我，“你是钟远人律师！肯定是我家人找到你的，在我出事前，我上百度搜过你，虽然你办过很多案件，但给我感觉是官方‘红’派律师，所以，我预计我也会被抓进来时，我事先就联系了周x新律师并签了委托书，不过我家人既然找到你，我肯定信任你。”她给我讲述了她创业的过程、她讨薪几年来的委屈和无奈和一个女人的屈辱，她还说了2021年9月23日央广网的报道曾为她呼吁与呐喊。她说，她信天理，但有人就不讲公理，她还问我，“你办我的事怕不怕！”我笑了下，“同一个法治蓝天下，我们坚守法律，坚定信心！”会见完她后，一周的样子，我们向办案机关提交了取保候审申请和一些程序性辩护意见，同时也提出了本案不构成犯罪的实体辩护意见。
鉴于此案生案原因复杂，同时又拘留了马某某伊民事代理团队律师及助理十多人，还在全国抓捕一些与案件有关联的人员，此案不仅仅是一个案，事关地方政府的形象，处理不妥，有可能酿成全国有影响的事件，我在向办案机关提出辩护意见的同时又向省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反映，此案须坚守法律，在法治的渠道内解决，同时事关地方形象，必须稳妥处理，一旦处理不好，影响可能会超过前不久刚发生的河北“迁西事件”。2024年2月25日，中国经营报做了报道，新闻一度冲上热搜。2月27日，为应对省内外一些朋友的疑问和关切，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表达了三点意见：一是去年12月我接受委托后，认真履职尽责，与该案另一辩护人周立新律师依法向办案机关提出了包括管辖程序等方面在内的辩护意见，同时也提出了取保候审申请；二是就可能影响地方营商环境形象问题，已向有关部门及领导反映；三是大家要相信马某某伊案件最终会依法得到公正处理，这一点我充满信心。2月28日，贵州省高度重视，成立了由省检察院牵头的调查组，对该案进行全面审查，严格依法办理，维护司法公正。3月3日，此案被移送水城区人民检察机关审查起诉，3月20日，此案被依法指定由安顺市普定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4月20日，延长审查期限15日。4月30日，公安机关补充侦查。5月11日，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后重新起诉。
4月15日后，周律师因转所执业等原因退出了本案的辩护，故4月15日后，所有原临时委托见过马某某伊本人的律师也被马某某伊明确提出终止任何委托。（此案办理过程中，有一特殊情况之处就是马被羁押期间，她的民事案件也照常开庭，因此，民事代理律师需向她核实证据会见她时，家属会临时解除原刑事律师委托，由民事律师会见完她后再当即复原刑事律师委托。同样马某某伊本人原通过网上了解到全国一些刑事辩护律师，其家属为了满足其愿望和好奇心，也采取临时终止原刑事辩护律师委托，待她想见的律师在看守所见了她后，又马上终止委托，原刑辩律师又恢复。有时，原辩护律师都不知道自己被临时终止的情况，这两点恰恰从另一个方面显示了贵州的司法机关较开明的一面。）
后来，在上级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水城区政府对无异议的3000多万欠款通过多方筹集资金给予了支付。6月6日，最终马某某伊被不起诉处理，此案也达到了很好的社会效果。
马某某伊这个案子，检察机关最终作出不起诉决定，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体现了法治的进步。这个案子本身涉及一些关键的法律问题，比如民事经济纠纷和刑事犯罪的界限、证据是否确实充分等。不起诉的决定，首先，严格遵循了刑法“谦抑性”的原则，避免了用刑事手段去处理本应属于民事经济领域的问题，这是法治的应有之义。更重要的是，这个结果向广大企业家和市场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法治是最好的营商环境，合法的经营权利是会得到平等保护的。这极大地增强了市场主体的信心。
此案的圆满处理，我有三点感受：此案之所以有如此圆满的结果，源于多方的综合给力给，一是贵州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一切在法治轨道上处理以及上级司法机关严格公正司法，最高检四次派员赴贵州指导；二是当事人及家属的信任和坚守，对我们律师工作的配合和支持；三是此案涉案人员多，全国各地多名律师参与，他们提出了许多很好的辩护意见和观点；四是得益于社会各界尤其是媒体的关注。
问：您曾多次深入贵州边远山区开展法援，这段经历带给您最深的感触是什么？您认为法律在乡村振兴中能发挥哪些具体、关键的作用？
钟远人：在贵州山区做法律援助的那些年，有些学校辍学率高，我们进入学校进行宣讲，提醒孩子们只有学好了知识才能走出大山，才有“诗和远方”；我们把法律送进村寨，参与基层的乡村治理，对于不符合法律规定、违背政策规定的村规民约予以纠正；我们还将法律送进教堂信教群众心中，让他们明白他们的生活与法律、政策息息相关；我们还参与基层普法，还有化解基层矛盾，“调处息争”。给我触动最深的是，法治不仅仅是解决纠纷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造血”能力，是扶贫和乡村振兴的深层支撑。有些村的村民因为不懂法，签了不公平的合同被骗，导致返贫，后来通过法律途径帮他们把钱追回来，整个村子对合同、对法律的看法就完全不一样了，开始主动学习法律知识。这说明，法律在乡村能发挥非常关键的作用：一是确权赋能，比如通过土地确权，让农民的财产权有了法律保障，他们才能安心发展；二是有效化解长期积累的矛盾纠纷，降低社会治理的成本；三是培育规则意识和契约精神，让“按规矩办事”成为乡村的新风尚，这是长远发展的基础。
问：钟律师，您理想中的“法治强国”是什么样子的？为了实现它，当前最需要补强的关键环节是什么？
钟远人：我心目中理想的法治强国，其实可以用两句很朴实的话来形容：“老百姓办事，不用托人情找关系，心里踏踏实实有安全感；企业家创业，不用怕权益被侵害，能一门心思搞创新。” 要达到这个目标，眼下最需要下大力气加强几个关键的地方：首先，司法必须公正。要让法官审案子只认法律、只认事实，不受任何“条子”、“招呼”的干扰，让每一个判决都经得起考验，让老百姓信服。其次，执法司法要一碗水端平。不管是在大城市还是偏远山区，类似的案子就应该得到类似的公正处理，不能“同案不同判”，更不能“选择性执法”。最后，法治的种子要真正撒到基层、扎进心里。要把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法条，变成老百姓听得懂、记得住的道理，比如编成山歌、顺口溜，让大家遇到麻烦事，第一反应是“找法”，而不是“上访”。建设法治强国是条长路，没有终点。但作为律师，我坚信，通过我们办好手上的每一个案子，服务好每一个当事人，提出每一份有价值的建议，就像“钉钉子”一样，一点一滴地努力，终能推动制度的完善和法治观念的深入人心，这是我们这一代法律人的责任和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