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来福
今年入冬以来,兰州的天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明净。往常那灰蒙蒙的幔子,不知被谁揭了去,露出湛湛的、蓝汪汪的一块,像刚出窑的汝瓷,釉色匀净得叫人心软。这西北的蓝天,倒有了几分江南水色的意思,只是更旷达,更疏朗些。太阳光金晃晃的,却不灼人,只懒懒地斜照着,教人想起老祖母箱底里那块压了多年的杭绸,温润而沉着,却又带着黄河水洗过的清冽。
就在这样一个周日的午后,我从体育馆出来,刚打完几局乒乓球,浑身的筋骨还透着舒坦,可肚子里却突然闹将起来。那饿,来得凶猛,如同黄河开了冻,哗啦啦的,一股脑儿地涌上来;又像是有个无形的掏耙,从喉咙口直探下去,三下两下,便把五脏六腑掏得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具软塌塌的皮囊,随着冷风,飘飘忽忽,没个着落。这空落里,却隐隐盼着什么来填满——不是牛羊肉的豪迈,倒是些温软细腻的滋味。
信步走着,不觉到了草场街的佛慈大道,拐进文化广场。日头偏西,光影在楼宇间切出明明暗暗的几何块儿,硬朗朗的,是兰州的筋骨。我的眼光,懒洋洋地扫着,忽然就被东北角上那么一爿小店给勾住了。门脸儿不算大,却收拾得极雅致。黛瓦粉墙,檐角微微起翘,不像北地建筑的敦实,倒像江南女子抿着嘴,含着一丝羞怯的笑,正要对着这西北的汉子说些体己话儿。那木质的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漆匾额,四个字是“弄堂小馆”,墨色沉静,笔画间却透着灵秀,一看便知是南边的风致。这不像是兰州本地的馆子,倒像是打西湖边私奔而来的一位闺秀,在这黄河畔安了家,与这粗犷的西北汉子,成就了一段千里姻缘。
门口有两位迎客的姑娘,穿着一身靛蓝的布衣,样式是仿着宋时的褙子,却又不是完全的复古,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既藏了江南的婉约,又透了现代的利落。她们并不高声招徕,只静静地站着,见人来了,便迎上前一步,未语先笑。那笑,是甜的,不腻,像初春的梅子,带着些许青涩的蜜意,一下子就把北风的凛冽化开了。声音也软糯,一口一个“欢迎光临”,不是本地话的铿锵,而是吴侬软语般的熨帖,仿佛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她们替你撩起那厚厚的棉布门帘,一股混合着食物暖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霎时间,你浑身的寒气,连同那掏心掏肺的饥饿,仿佛都被这暖融融的一撩,给化解了大半。心里头,便觉得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小的手炉,而这手炉里煨着的,是江南三月的春风。
一脚踏进去,竟是别有洞天。外头是西北的萧瑟冬日,里头却恍如一脚跌进了江南的温润旧梦里。眼前是一条蜿蜒的、窄窄的巷弄,像极了杭州的河坊街,却又悄悄依了兰州地势,少了几分逼仄,多了些许舒朗。两旁是仿古的砖墙,墙上开着菱花格的小窗,窗棂上还吊着几盆绿萝,藤蔓纤纤地垂下来,绿得惹人怜爱,在这北国的冬天里,硬生生辟出一方永恒的春意。头顶上,悬着大大小小的灯笼,不是北地常见的大红宫灯,而是竹骨绵纸的,有圆的,有方的,有八角形的,灯光从里头透出来,是晕黄的、朦胧的,像笼着一层薄薄的纱,又像含着情意的眼波,温存地笼罩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这光影,这陈设,哪里是简单的模仿?分明是江南与兰州的一场甜蜜约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低眉顺目间,尽是缠绵。
再看那厅里往来穿梭的工作人员,都穿着与门口姑娘同款的服饰,行动间,衣袂微微摆动,悄无声息,像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里的点缀,却又将这画卷舒展在黄河之滨。他们说话也是轻轻的,带着笑意,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安宁,也怕惊扰了这南与北静静交融的好梦。桌上的碗筷,也透着这般心意。碗是青花瓷的,胎骨匀薄,上面描着疏疏的几笔兰草,是江南的笔墨;筷子是乌木的,一头包着细细的银边,又带点北地的沉实。这古今的搭配,南北的交融,一点也不显突兀,反倒生出一种和谐的、妥帖的美感来,像是一段天作之合,所有的不同,都化成了互补的甜蜜。
我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立刻有伙计奉上一杯热茶。是龙井,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舒展开来,一旗一枪,亭亭玉立,汤色碧莹莹的,像蓄了一汪春天的湖水。这口茶,仿佛一位灵秀的江南女子,用最温柔的方式,先安抚了我这被北风与饥饿蹂躏过的肠胃。呷一口,一股清雅的豆香顺着喉咙滑下去,那空了一下午的肠胃,才算稍稍有了些着落。我这才定下心神,细细打量起那本厚厚的菜单来。
这杭帮菜的天地,果然是丰富多彩的。一页页翻过去,眼睛便先饱了。那菜名的编排,图色的搭配,都雅致得很。有“西湖醋鱼”,配的图是鳜鱼泼剌的身姿,浇着红亮的芡汁,似要把西湖的潋滟波光都端到你面前;有“龙井虾仁”,只见莹白的虾仁簇拥着碧绿的茶叶,清清朗朗,像一首淡雅的小诗;有“东坡肉”,一方方红润油亮的肉块,码得整整齐齐,像垒着的玛瑙砖,厚重里透着亮色,竟与兰州人敦厚的性子、灿烂的性情有了几分神似;还有“叫花鸡”、“干炸响铃”、“宋嫂鱼羹”……林林总总,美轮美奂,光是看着,就让人舌底生津,那饥饿的感觉,便又汹涌地回来了。这菜单,像一封长长的情书,每一道菜,都是江南写给兰州的一句绵绵情话。
等菜的工夫,我便琢磨起这杭帮菜的“讲究”来。它的做法,实在是卓尔不群、独树一帜的。不像川菜那般烈火烹油,也不似粤菜那样追求生鲜本味。它是中庸的,平和的,却在这平和里,藏着无数精细的功夫,恰似一段好的姻缘,表面平和,内里却满是相互的体谅与精细的经营。你看那“炒”,讲究的是滑嫩爽脆,火候拿捏得不差毫厘,是江南的细腻;“蒸”,追求的是原汁原味,像“荷叶粉蒸肉”,肉的丰腴与荷叶的清香在蒸汽里交融,你侬我侬;“煮”,如那一碗“片儿川”,面汤醇厚,笋片、肉片、雪里蕻,滋味都煮到了面里,是北方面食的豪爽与南方浇头的精致完美结合;“煎”,如“葱包桧”,面皮煎得金黄薄脆,里面裹着油条和小葱,是平民的智慧与趣味,南北皆然;“烧”,如“红烧划水”,浓油赤酱,滋味深长,竟与西北菜肴的浓烈遥相呼应;“烤”,如“叫花鸡”,用泥土与荷叶包裹,粗犷中见真味,这粗犷,又暗合了西北的旷达。每一种做法,都自成一家,却又在这小馆里,与兰州的风土悄悄对话,仿佛一对恋人,在诉说着彼此的不同,又品尝着这不同带来的新鲜与惊喜。
不独做法,那食材的形态,也切合着人生的百态,也像极了恋人间千姿百态的情致。它们被厨师灵巧的手,赋予了各样的身形:丁、片、丝、条、块、球、末。这哪里只是食材?分明是入了厨房的众生相,也是生活里点点滴滴的滋味。那“丁”,是敦厚实在的,像“八宝豆腐”里的青豆、火腿丁,各守本分,如同承诺般踏实;那“片”,是薄而润的,如“鱼圆”配着的笋片,清鲜可人,是情人耳边薄薄的私语;那“丝”,是纤细婀娜的,如“干丝”,刀工了得,入口绵软,是那份抽之不尽的思念;那“条”,是爽利有致的;那“块”,是丰腴满足的,如“东坡肉”,一块下去,便觉人生圆满,是拥抱的实在;那“球”,如“素响铃”,圆滚滚的,带着几分俏皮,是恋爱中灵动的眼眸;那“末”,如某些菜肴上撒着的火腿末、蒜末,是点睛之笔,增色提香,是生活中不经意的小惊喜。这般形态,适合着不同年龄、不同口味的食客,也像一份感情,能包容所有的状态与心情。真真是体贴入微了。
而这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归结于那六个字:“色、形、香、味、触、效”。这不仅是口腹之欲,更是一种审美的体验,一场全方位的恋爱。那“色”,是视觉的愉悦,如“西湖牛肉羹”,碧绿的芫荽末浮在乳白的羹汤上,中间点点牛肉末,像一幅写意小品,是初见的惊艳;那“形”,是姿态的优雅,如“龙井虾仁”在盘中的错落有致,是相处时的仪态万方;那“香”,是嗅觉的牵引,或浓郁,或清幽,未食其味,先闻其香,已醉了三分,是情动时的意乱情迷;那“味”,是舌头的狂欢,酸甜苦辣咸,在口腔里奏出一曲交响,是相爱所有的滋味;那“触”,是牙齿与食物的缠绵,或脆,或嫩,或糯,或韧,各有各的妙处,是亲密时的百般感触;那“效”,便是食后的余韵了,是肠胃的舒适,是身心的满足,是回味无穷的悠长,是执子之手、岁月静好的安然。
这般讲究里,便自然生发出种种雅趣来。有那质朴厚实之雅,如一盘清炒时蔬,不尚浮华,只取本真,像兰州人憨厚的笑;有那吉庆福愿之雅,如“四喜丸子”,团团圆圆,是中国人最朴素的愿望,南北同心;有那诗情画意之雅,如“西湖醋鱼”,菜名里便含着“山外青山楼外楼”的意境,是江南带来的书卷气;更有那诙谐幽默之雅,如“叫花鸡”,名字虽粗鄙,做法虽土气,内里却是极致的美味,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智慧与幽默?像极了兰州人骨子里的爽朗与乐观。这哪里仅仅是在吃菜?分明是在品读一场跨越千里的爱恋,一种对美味佳肴、对美好生活、对美丽人生不懈的审美、情趣与奋斗啊。
正神游天外,我点的菜已陆续上来了。先是一道“宋嫂鱼羹”。只见一只青瓷大碗里,羹汤稠稠的,呈着淡淡的奶黄色,其间夹杂着缕缕洁白的鱼丝、嫩黄的笋丝、赭红的火腿丝,还有几丝香菇。汤面飘着几叶碧绿的香菜,点点油星,像晴空里的碎金。用白瓷勺轻轻搅动,一股混合着鱼鲜、醋香、胡椒辛气的暖香便蒸腾起来,直往鼻子里钻。这香,是江南的,却用了一点北地的胡椒来提神,像一段感情里,温柔的底子里,偶尔也需要一点俏皮的刺激。舀一勺送入口中,那羹汤是滑润的,酸中带甜,甜中透鲜,一丝若有若无的姜辣,恰到好处地挑动着味蕾。鱼丝嫩得几乎入口即化,是江南的柔;笋丝脆生生的,添了口感,又像是北地给的回应。一碗下肚,从喉咙到胃里,都是暖洋洋、妥帖帖的,方才那被掏空的感觉,立刻被这丰腴鲜美的滋味填得满满的。这滋味,是南北携手,共同完成的杰作。
接着是“龙井虾仁”。白净的瓷盘上,虾仁个个饱满,晶莹剔透,像一盘剥了壳的珍珠,是江南水乡奉献出的至宝。其间点缀着些许碧绿的龙井茶叶,清雅至极。夹起一个,蘸一点盘边配着的镇江香醋,放入口中。先是醋的微酸打开味蕾,接着是虾仁那极致的弹、嫩、鲜、甜,在齿间迸发开来。细细咀嚼,竟真的有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清幽淡远,徘徊在唇齿之间,化解了那一点点可能的油腻。这味道,不像北地的菜肴那般实在、猛烈,它是飘忽的,灵动的,像西湖上掠过水面的清风,带着湖光山色的气息,让你捉摸不定,却又回味无穷。它仿佛一位江南才女,在向豪爽的西北汉子展示着她细腻而深邃的内在世界,让他沉醉,让他着迷。
主菜是“东坡肉”。一个精致的紫砂小盅里,一方五花三层的肉,炖得红亮油润,颤巍巍的,像一块巨大的、半透明的琥珀。肉皮朝上,闪着诱人的光泽。这浓油赤酱,乍看颇有北地风采,但那红亮是糖色与酱油调和出的温润,并非北酱的咸悍;那油润,是慢火久炖逼出的油脂,肥而不腻。用筷子轻轻一夹,那肉便酥烂开来,却不散形。送入口中,几乎无需咀嚼,只需用舌头和上颚轻轻一抿,那丰腴的、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的肉质,便化作一股浓香四溢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了下去。那味道是醇厚的,是甜咸交织的,是岁月与火候共同熬炼出的精华。它不疾不徐,温厚而绵长,仿佛一位宽厚的长者,在向你娓娓讲述着千年前那位旷达文豪的故事,而这故事,竟也听懂了黄河的涛声。吃着这样的肉,你会觉得,江南的精致与北地的实在,原来可以这样水乳交融,成就一种更圆满的幸福。
最后是一碗“片儿川”。这是地道的杭州面食,却在这兰州店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汤色微浊,是雪菜、笋片、肉片熬煮出的本色。面条是略宽的机制面,爽滑而有韧劲,似乎比江南的更加筋道了些,许是为了迎合北方的口胃?雪菜的咸鲜,笋片的清甜,肉片的嫩滑,全都融在了这一碗面汤里。呼呼啦啦吃下去,额头微微见汗,浑身通泰。这面不像兰州牛肉面那般讲究“一清二白三红四绿”的视觉冲击与辛辣口感,它是内敛的,是包容的,是将所有的滋味都柔和地收拢在这一碗之中,让你吃得舒舒服服,心满意足。它像一位远嫁的姑娘,既保持了娘家的温婉性情,又学会了婆家的爽利体贴。
正当我细品慢尝时,邻桌来了一家三代人。老爷爷约莫七十来岁,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颇有老知识分子的风范;老奶奶围着条淡雅的丝巾,笑容慈祥;中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夫妇,衣着得体;最小的是个七八岁光景的小男孩,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这一家子的到来,像一阵暖风,让这小馆的温情更浓了几分。
“爷爷,我要吃那个会叫的鸡!”小男孩一坐下就指着菜单上的“叫花鸡”嚷道。
老爷爷扶了扶老花镜,笑眯眯地说:“这叫花鸡啊,可是有典故的。传说当年叫花子没钱买锅,就用泥巴把鸡包起来烤,没想到香味把皇帝都引来了。”他说话带着老兰州的口音,浑厚而温暖,讲起江南的传说却别有韵味。
“爸,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去杭州吗?”中年男子一边给二老倒茶,一边回忆,“那会儿我还小,您带着我们在楼外楼吃西湖醋鱼,妈还担心太酸不敢多吃,结果一尝就停不下来。”
老奶奶闻言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可不是嘛,那鱼做得真好,酸甜适中,鱼肉嫩得像豆腐。没想到在兰州也能吃到这么地道的杭帮菜。”她转头对媳妇说,“这家的龙井虾仁做得尤其好,茶叶的清香全进到虾仁里去了,你待会好好尝尝。”
菜上来了,第一道是“桂花糖藕”。老爷爷小心地夹起一片,糯米从藕孔中微微露出,晶莹剔透,淋着的桂花糖浆闪着琥珀色的光。“来,小宝,尝尝这个。”他把糖藕放到孙子的碟子里,“这藕啊,要选西湖的九孔藕,糯米要浸泡六个时辰,桂花要采清晨带着露水的......”
小男孩咬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好甜!还有桂花的香味!爷爷,咱们兰州怎么不长藕呀?”
“咱们兰州有黄河蜜瓜,有白兰瓜,各有各的好。”老爷爷慈爱地摸摸孙子的头,“这就像人一样,江南有江南的秀美,咱们西北有西北的豪迈,都要懂得欣赏。”
这时,“龙井虾仁”上桌了。洁白的虾仁配着碧绿的茶叶,宛如一幅水墨画。中年女士轻轻夹起一个虾仁,在醋碟里蘸了蘸,先递给老奶奶:“妈,您尝尝,这虾仁弹不弹牙?”老奶奶接过,细细品味,连连点头:“比去年在杭州吃的还要嫩些,这虾怕是活杀现做的。”
最让人动容的是上“东坡肉”的时候。服务生端上那个紫砂小盅,揭开盖子的瞬间,肉香四溢。老爷爷凝视着那块红润油亮的肉,若有所思:“当年在浙大读书时,食堂每周五都有东坡肉。我们这些西北来的学生起初吃不惯,觉得太甜,后来反倒成了最想念的滋味。”他用筷子轻轻一划,肉便应声分开,肥瘦相间,层次分明。“来,大家都尝尝,这可是苏东坡发明的吃法,咱们今天也在兰州尝到这么地道的了。”
小男孩吃得满嘴油光,忽然冒出一句:“爷爷,杭州的肉跑到兰州来,它想家吗?”
童言无忌,却让一桌人都笑了。老爷爷给孙子擦擦嘴,温言道:“它不想家,因为它把家带到这里来了。你看,它在兰州遇到了黄河水,遇到了咱们这些爱吃它的人,它在这里找到了新家啊。”
这番话,说得在理,又透着深意。我看见老奶奶悄悄擦了擦眼角,那中年夫妇相视一笑,彼此的眼神里都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理解与温情。
接着上来的“宋嫂鱼羹”,更是勾起了老奶奶的回忆。“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鱼圆汤。”她舀了一勺,奶黄色的汤羹在青花瓷碗里微微晃动,“不过我们兰州人做鱼,总要放些花椒辣椒。这江南的做法,清清淡淡的,反倒更能显出鱼的鲜味。”
中年男子接过话头:“现在兰州人口味也变了。小时候只觉得手抓羊肉、牛肉面最好吃,现在也能欣赏这种细腻的滋味了。这说明咱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是不是?”
“是啊,”老爷爷感慨道,“从前觉得南方菜小家子气,现在才懂得,这细腻里藏着的都是功夫。就像这鱼羹,要把鱼肉剔得一丝刺都没有,火腿、笋子都切成均匀的细丝,没有耐心是做不来的。”
最有趣的是上“片儿川”的时候。小男孩看着这碗面相较朴素的面条,撅起了嘴:“这个没有牛肉面好看!”老爷爷笑着给他挑了一筷子:“尝尝看,这是杭州人的牛肉面呢。”小男孩将信将疑地吃了一口,接着便大口吃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真鲜!”
看着这一家三代人其乐融融的画面,我忽然明白了什么。这一桌杭帮菜,在他们那里,已经不单单是食物了。对老爷爷来说,是青春的记忆,是求学历程的甘苦;对老奶奶而言,是母亲的滋味,是逝去时光的温情回溯;对中年夫妇,是旅行的印记,是二人世界的甜蜜;而对那个小男孩,则是一个新奇世界的窗口,是味蕾上的探险。一道菜,能在三代人那里激荡出不同的回响,承载不同的记忆与情感,这大概就是美食最动人的力量。
这场景,让整个小馆都沉浸在一种特别的幸福感里。那不仅仅是口腹之欲的满足,更是一种跨越代际的共享,一种文化交融的喜悦。老人通过菜肴向后辈传递着人生的阅历与智慧,孩子用天真的视角发现着不同风味的妙趣,中年一代则在其中承前启后,既理解传统的厚重,也拥抱变化的鲜活。这一顿饭,吃的是菜肴,品的却是流转的时光与绵延的情意。
我慢慢地吃着,品着,看着周围的人们。有相依的情侣,低声细语,分食着一盘甜蜜的“桂花糖藕”,那藕断丝连,不正是情意的写照?有和睦的一家老小,围着圆桌,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老人慈祥,孩子欢笑,一盘“东坡肉”很快见了底,一笼“小笼包”在争抢中光盘,这其乐融融,是南北风味共同滋养的天伦之乐;也有如我一般的独行客,安静地对付着自己面前的一菜一汤,脸上是专注而享受的神情。这小小的馆子,仿佛一个温暖的庇护所,将外头的寒冷与喧嚣都隔绝了。在这里,人们通过这一盘盘、一碗碗来自千里之外的食物,寻找着一种共同的慰藉。这哪里只是果腹?这分明是一种情感的寄托,一种文化的延续,更是一场无声的盛宴,见证着杭州与兰州,像一对恋人,在味蕾上窃窃私语,在生活里甜甜蜜蜜。
忽然间,我便懂了这“弄堂小馆”最深的风味。它不独在菜品的“色、形、香、味、触、效”,也不全在那“质朴厚实”、“吉庆福愿”、“诗情画意”、“诙谐幽默”的雅趣。它的根底里,藏的是一种浓浓的,化不开的乡愁,但这乡愁,不是单向的思念,而是双向的奔赴。那一抔来自江南的土,遇上了黄河水,变得丰饶;那一杯烹茶煮羹的水,融了兰山的雪,更添清冽;那一粒粒饱满的米,在这片土地上,依然长出香甜;那一盘盘精心调制的菜,遇到了懂得的食客,便完成了使命;那一碗碗暖心的饭,滋养了异乡的胃,也慰藉了思乡的心。这一切,都像天空飘过的一朵云,载着故乡的消息,却在这异乡的天空,化作了滋润的雨。而这所有的滋味,最终都凝结为“一生情”——是对故土的眷恋,是对他乡的拥抱,是对传统的守护,也是对融合的欣喜,是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深情与奋斗。
这风味,是穿越了千山万水,在这北国的兰州,落地生根了。它用它的方式告诉你,无论走得多远,胃总认得回家的路。而更美妙的是,这条路,可以通向不止一个故乡。这“弄堂小馆”,便成了这城市里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坐标,不仅标记着一种来自江南的、精致而温暖的文明,更标记着兰州这座古城海纳百川的胸怀,标记着南北风味像一对恋人般,在这片土地上相遇、相知、相爱,从此甜甜蜜蜜,幸福无比。
我走出小馆时,华灯已上。兰州城的夜,有着它独有的、粗犷而辽阔的美。风又冷了些,吹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可我的肚子里是暖的,心里头更是暖的。那被饥饿掏空了的躯壳,早已被那些丁、片、丝、条、块、球、末,被那炒、蒸、煮、煎、烧、烤的百般滋味,填得满满的,实实的。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暖黄灯光里的“弄堂小馆”,它在北方的寒夜里,静静地亮着,像一颗温柔的、南方的星,又像一颗北方的星,因为收获了爱情而变得格外明亮。我知道,这份独特而悠长的“风味”,这杭州与兰州在舌尖上谈的那场恋爱,连同这个蓝汪汪的冬日,会一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暖着往后的所有岁月。
